1930年,法西斯政權向義大利麵開戰。

作者丨[烏克蘭] 艾琳娜·庫絲蒂奧科維奇

對於欠糧一事,法西斯政府的響應是派政宣部在各處張貼海報:某位仁兄脖子上綁著餐巾,正對著盤裡的面大快朵頤,旁邊還放了一隻烤雞、一些水果和一瓶酒,旁邊有位身著制服的士兵從這好吃鬼的身後接近,勒著他的脖子說:『吃太多就是向國家搶劫』。

——《意大利人為什麼喜愛談論食物?

公元 1922 年奪權執政的意大利法西斯政府,曾經試圖借著容易理解的飲食語匯來進行全民改造。

為了恐嚇意大利人民,法西斯政府到處宣傳,表示敵人一天吃五餐《事實亦如此,英國人每天有五餐,包括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和宵夜》。

意志堅強的意大利人民向來習慣每天吃兩餐,至多三餐,就根據這餐食頻率來想象其戰略假想敵有多強大。

當時的法西斯政府為了加強內部紀律,甚至會強迫異議分子喝下蓖麻油,以象征性的手法把生理和社會生活的神聖過程《也就是吃東西》轉化成一種詛咒,利用人體消化功能來施行酷刑。

01 未來派飲食宣言

陶醉在強大權力中的法西斯政府,更試圖拿意大利飲食符碼的主要象征,也就是義大利麵來開刀。

未來派的菲利·波托馬索·馬裡內蒂是法西斯政府的理論家,他就曾經拿起左輪手槍對著一盤培根蛋面開槍,以表示威之意。

1930年,法西斯政權向義大利麵開戰。

盡管如此,這種前衛餐桌的具體理論與建議,以及其確立和宣傳,其實一直到 1930 年 12 月 28 日,當馬裡內蒂於《杜林市人民公報》發表了《未來派飲食宣言》,並在來年一月於翁貝爾托·諾塔利的雜志《意大利烹飪》再次發表以後,才真正展開推動。

這份文件提前到 1930 年 11 月 15 日發表的原因,在於當時倫巴底地區最著名也最成功的諸位記者,在那天出席了一個在米蘭市鵝毛筆餐廳舉辦的晚間活動。

來自埃及亞麗山卓的馬裡內蒂,借由這個機會明確將義大利麵貶為『荒謬可笑的美食宗教』、『淀粉食物……用吞的不是用嚼的』、『傳統主義者的菜肴,因為它難以消化、野蠻、對營養含量造成誤導、讓人存疑、行動緩慢且悲觀』,並以『廚房化學』之名對義大利麵提出挑戰,期望借著『看似荒謬的新融合』讓人忘卻『平庸的日常味覺享受』。

本著同一股反對浪漫主義的精神,馬裡內蒂繼續說:

『或許,幹鱈魚、烤牛肉和佈丁能對英國人帶來好處,就如同荷蘭人的起士燴肉,和德國人的酸菜、熏肉和香腸一樣;然而,面食對意大利人是絕對沒有好處的』

『舉例來說,面食和拿波裡人活力充沛、熱情慷慨又直觀的精神就完全成對比,盡管他們每天大量吃面,還是出了許多戰爭英雄、靈感充沛的藝術家、辯才無礙的演說家、精明敏銳的律師和韌性極高的農業家』

『面食吃多了,會產生一種充滿諷刺與感傷的典型懷疑論,讓人熱忱盡失,若他們能戒除吃面的習慣,那成就不知會有多高』

在法西斯時期,意國境內出現了許多古怪的『問題指南』,一種將意大利個別城市的缺陷和毛病集結成冊的『黑皮書』。

記者保羅·莫內裡尤其本著這樣的精神,擬定了一條理想美食路線,而且在這條路線上還會遇上相當多的胖子,如『卡佈裡島的胖子、佛羅倫薩的掌櫃、羅馬那些屁股大到可以把巷子堵起來的老媽媽』。

莫內裡此舉之目的,在於和朱塞佩·卡瓦紮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重編再版的《意大利美酒美食之旅》進行對照。

而與政黨和政府完全站在同一陣線的馬裡內蒂,更是將面食當成被動消極、笨拙遲鈍、『大腹便便』的象征:

意式面食的營養價值比肉類、魚類、豆類的低了百分之四十,它糾纏著意大利人,把意大利人和潘妮洛普織的佈,以及等待風起以揚帆出發的帆船,緊緊地綁在一起。

在這個意大利人早已借著聰明才智而橫跨海洋大陸發射長短波網絡,以及能借由電子訊號將豐富景觀傳播到世界各地的年代,為什麼不投向新事物的懷抱,反而還要選擇面食帶來的沉重感?

那些捍衛著意式面食的人,個個都大腹便便,跟無期徒刑犯或考古學家一樣。

更者,禁止面食可以讓意大利不再受制於昂貴的進口谷物,並支持意大利的稻米工業。

稻米是很好的碳水化合物來源,而且能讓人不至於被未來派分子在世界各地發動的改革活動影響到,因為全國稻米總會是法西斯革命的主要支持者之一

▲馬裡內蒂

02 義大利麵成為焦點

然而在未來派飲食改革運動中,最讓人感興趣的還是與義大利麵有關的鬥爭,這個主題也因此吸引媒體大幅報導,在臺面上進行正反面意見的討論。

意國烹飪界因此展開調查,歡迎當時文化界與醫界代表發表他們的看法;其他社論也陸續出現在《羅馬周日報》、《杜林民眾日報》、《熱納亞十九世紀新聞報》等,甚至《紐約時報》和《芝加哥論壇報》也有相關評論。

而有些專門諷刺時事的刊物如《奎林梅斯其諾雜志》和《馬克奧雷裡奧日報》也不時以漫畫和笑話的方式加以批評。

並非所有人都對禁止『意大利國菜』的做法表示贊同。

例如詩人法爾法就將面餃描繪成『裝在紅色信封的情書』,而一位來自利古裡亞地區的未來派成員則投稿給《今日明日》雜志,在 1931 年第一期刊登了他寫給馬裡內蒂的請願書,希望至少能將熱納亞青醬細扁面剔除在鬥爭名單以外。

阿奎拉的婦女也摒棄了向來冷漠的態度,站出來簽署替義大利麵請願,拿波裡人更公開以保護普欽奈拉最愛的面線展開抗爭。

▲法西斯時期的意大利農場

然而我們必須指出,人們無法打從心底相信未來派這種有問題的聲明,更何況從一些小故事來判斷,大多數人會覺得這政治宣傳是一回事,而大力鼓吹這些運動的諸位意見領袖其實還是衷心喜愛面食的。

此外,許多小報也戲謔地以號稱未來派之父的馬裡內蒂為主角,刊登了他忙著大口吃麵條的蒙太奇拼貼照片。

1930 年代某篇政治諷刺漫畫的說明文字就寫著:

馬裡內蒂說『夠了,把面也給我禁了』

結果他被人們抓包,發現他狂吃麵條。

在這種想要顛覆傳統、讓意大利人戒除面食《不切實際和自殺之舉》的欲望中,其實有三股力量在作用著:一是權力的傲慢,一是與墨索裡尼性格有關的『人為因素』,一是特定的政治邏輯。

從政治經濟的角度來看,倘若意大利人能舍面就面包,的確能替國家帶來好處,因為就事實而言,意式面食隻能用硬粒小麥來制作,而意國境內硬粒小麥的產量不足以應付國內需求,必須從包括美國在內的其他國家進口。

法西斯政府的外交經營好比災難,與外國政府的關系並不好,由於意識形態之故,斷然決定不再進口硬粒小麥,也因此將意大利推向饑荒。

不過我們也要注意到一點,就是在停止進口硬粒小麥以後,即使一般小麥也慢慢耗盡。

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 1945 年以後,美國船艦運來的谷物成了政黨意識形態辯論的主題,而此種鬥爭也演變成後來的冷戰《見《來自美國的新恩寵》》。

若以飲食符碼的語匯來敘述,墨索裡尼的性格似乎並不太吸引人。

這位政治領袖和其他獨裁者一樣,沒有什麼過人的胃口《希特勒和斯大林也是這樣》,正餐時有什麼就吃什麼,每天喝三公升牛奶,休息時間會吃點水果,也難怪他終生為胃病所苦。

墨索裡尼的獨裁被稱為『瑞可達起士的獨裁』,這種說法是當時法西斯秘密警察頭子圭多·雷托發明的,因為雷托對墨索裡尼極為不滿,認為墨索裡尼意志軟弱,與真正的意大利精神格格不入,意大利飲食文化是鄙視如新鮮瑞可達起士這類乳制品的。

▲墨索裡尼

我們知道,就許多方面而言,法西斯政黨繼承了未來派的想法和美學。

未來派份子感興趣的是國家的工業化,對他們來說,鄉野自然是極其陌生的。

如此以來,他們自然就與意大利人心中至關重要的價值觀形同陌路,而這種價值觀指的就是人們耕種的土地,以及人們居住、工作、沉思、尊崇與享受的那塊土地。

所以,意大利飲食符碼的主要價值,就受到法西斯政權的誤解或否認。

03 廚房內的鬥爭

意大利法西斯政府就像其他致力工業化的國家一樣,開始破壞傳統家庭生活結構,讓人們,尤其是女性從家事奴役的枷鎖解放。

由於現代飲食工業的成就《罐頭食品、冷凍食品、現成食品》,人們在廚房裡忙碌的時間變短了,烹飪成果更為豐碩,而在食物與餐點的準備方面,那些根據政治論述模式所確立的規定也可以因此受到消滅、焚毀、超越……

家庭主婦並非為了丈夫、兒子或愛人做飯,而是替國家準備餐點,供應這些公民吃的……

意大利著名俄羅斯文化專家強·皮耶羅·皮瑞托也如此敘述了蘇聯民眾日常生活的轉變。

在許多例子中,這種社會轉變讓某些運氣好的個人能借此獲得額外的機會,從束縛中解放,不過很不幸地,在大多數例子中,隻是讓人對常識更加疏遠罷了。

極權主義政府通常也會壓抑人民的性欲,即使是最微小的欲望亦然。

這種趨勢同樣也反映在飲食符碼的語匯中《見《情欲》》。

在蘇聯政府統治下的俄羅斯社會,懷疑一個人常去餐廳用餐,就有影射此人生活放蕩的意味,而在蘇聯時期的電影中,如果主角去了餐廳,宿舍管理人員就會馬上懷疑主角『私會愛人』。

恩斯特·盧比切的電影《俄宮艷使》很機警地調侃了奉行儉樸嚴謹的蘇聯革命。

葛麗泰·嘉寶飾演的蘇聯女特使,在片中開始懷疑社會主義信條,而當她在法國餐廳品嘗了一道美味湯品以後,也開始發現了情欲帶來的歡愉。

餐廳一幕的諷刺之處,在於編劇將場景設在一間無產階級聚集的餐廳,不過帶有自由與反極權主義色彩的,卻是主角進食、享受食物的那一刻。

▲《俄宮艷使》,又名『妮諾契卡』

獨裁政權會出版通過審核的食譜書,不過這些食譜不是以家庭主婦為對象,而是針對集體餐廳。

食材的量以幹燥材料來測量,書內圖說更是充斥著讓人印象深刻的大型金屬攪拌器和蒸餾鍋。

法西斯主義對意式面食的仇恨就是這麼來的,因為意式面食象征著家庭自制午餐,容易在家裡準備,不過在食堂用的大鍋子裡卻很難煮得好。

因此,法西斯的政治宣傳要求人民減少面食的消耗,改以面包代替。

為了大量取得一般麵粉《也就是不適合制作意式面食卻適合做面包的麵粉》,墨索裡尼宣佈了一項法西斯政府的新計劃,組織農業合作社《這個模式與蘇聯的集體農場極為類似》。

墨索裡尼政府甚至提供了一個宏偉的目標:谷物戰爭

當時,提倡男子氣概、經濟獨立和民族主義的墨索裡尼親自袒胸上陣,在利托裡亞或薩包迪亞一帶的農莊拍攝宣傳照《這些都是在新開墾地區創建的農業工業城》。

他以好手之姿公開示范,指導打谷工人如何從事這種困難的工作,受指派的特別代表紀錄了墨索裡尼的打谷量,而領袖從事打谷工作的消息也見了報。

與此同時,意國政府也開始對進口谷物課以重稅,並且宣佈,農業部部長的職責在於將意大利改造成一個能夠在谷糧生產上自給自足的國家。

在當時的意大利,盡管鄉村居民並沒有深入了解法西斯的意識形態或美學,卻也順應了情勢,在抽幹沼澤而得的處女地中找到新生活舞臺。

在政府的主導下,原本無法耕種的沼澤地經過疏浚,開墾新地也成了極權政府的首要目標。

墨索裡尼甚至下令整治羅馬南方瘧疾肆虐的蓬蒂內沼澤,同時也在薩丁尼亞島展開大型工程。

墨索裡尼政府顯然認為薩島居民忠誠度不足,無法將這種世紀工程的重責大任交給他們,因此將威內托地區的幾個村莊整個遷到薩島西部,將這些工程交給這些在數世紀以來累積了許多大型沼澤疏浚整治工程經驗的威內托人。

▲法西斯時期的義大利麵制作

在離薩島城市阿爾蓋羅《舊稱巴塞隆內塔,居民以加泰隆尼亞人為主》不遠的費爾蒂利亞《有祈求豐收之意》,尚有一間墨索裡尼時期的集體農場可供參觀。

在威廉·佈萊克的筆下,這些地方魅力十足,然而在佈萊克走訪之際,這些地方已不再受到麥田圍繞,居民也不是無懼無畏、頭戴金黃麥穗冠的年輕法西斯分子。

在過去,這裡的集體農莊就是法西斯主義的樣板,而費爾蒂利亞的格局也是以極權主義建築風格來規劃的,根據佈萊克的說法,『介於英國女子寄宿學校和提洛爾地區精神病院之間』。

這裡的街道完全對稱排列,然而眾所周知的是,意大利城市的和諧感來自於它們的不對稱,完全與法西斯時期的建築大相徑庭,因為法西斯建築的特色在於幾何結構,在於嚴謹精確的線條,而家庭住宅更有寬敞的空間,足以按政府的家庭計劃容納一個有七個小孩的家庭。

至於農場的收成,則放置在公共倉庫裡,每一位農民的所有收成都必須繳納中央,一粒谷子都不能留,之後,全部的收成再由當局統一販賣。

城市都設有主廣場,主廣場上一定有教堂和法西斯之家。

費爾蒂利亞附近還有另一個外觀幾乎一模一樣的城市,叫作墨索裡尼亞,在法西斯政府倒了以後更名為阿博雷亞;在這裡,法西斯政府進行了另一種實驗,以較溫和的手段施政,讓家庭可以保有大部分收成,因此墨索裡尼亞的住宅旁都設有谷倉。

法西斯政府也規定人民養牛,以取得牛奶和奶油《它仍舊是個『瑞可達獨裁』》,不過在原本就以羊隻為主要畜養動物的地區《例如薩丁尼亞》,養牛活動一直都不受歡迎。

此外,因為氣候條件不同,各地谷物收成不一,而且有些地區甚至按政府要求在菜園裡種植谷物,使得番茄產量劇減。

在意大利,要讓番茄產量劇減並非易事,我們得承認,這獨裁者真是個天才。

這樣的結果也讓廚房面臨困境,不用番茄,到底要拿什麼來制作面醬呢

▲意大利法西斯總部

由於法西斯政權向意式面食宣戰,因此對政府來說,番茄歉收也不是什麼大事,而法西斯政府甚至對國家糧食生產改造計劃所導致的悲慘後果,也就是國內糧食短缺的狀況毫不介意。

對於欠糧一事,法西斯政府的響應是派政宣部在各處張貼海報:某位仁兄脖子上綁著餐巾,正對著盤裡的面大快朵頤,旁邊還放了一隻烤雞、一些水果和一瓶酒,旁邊有位身著制服的士兵從這好吃鬼的身後接近,勒著他的脖子說:『吃太多就是向國家搶劫』。

許多私下反對法西斯政府理想和美學的富裕家庭,都采取了反抗法西斯飲食符碼的挑釁手段。

因為有錢,這些人得以從國外取得補給,所以在這些家庭舉辦的晚宴中,不時會出現法國香檳、鵝肝醬、魚子醬、蘇格蘭鮭魚和英格蘭威士忌等好料。

這些反政府人士尤其喜歡邀請法西斯政府官員參加這種高調的貴族聚會,將這些官員奉為上賓。

美食特務費德裡科·翁貝爾托·達馬托在《菜單與檔案》一書中就提到過這類餐會,並在稍候參加黨務會議時替自己辯解道:『我之所以接受邀請,試想要看看這些反政府運動可以搞出什麼名堂來』

在第二次大戰以後,意大利共和國第一共和時期的政府在與民眾溝通方面,展現了更高的心理成熟度、用語更為親民、更能掌握意大利的飲食符碼《見《民主》》,不過在這樣的背景下,顯然還是有溝通中斷、政府向民眾傳送出錯誤訊息的時候。

這情形發生在公元 1959 年,而且差點在意大利境內引發革命——那種意大利共產黨長久以來一直無法促成的革命。

▲20世紀50年代的意大利

該年,意大利由於當時的衛生部部長卡米羅·賈爾汀之故,差點引起人民群起反抗,起因在於意大利議會當年剛開始討論食品摻偽的問題。

在辯論的過程中,賈爾汀部長熱烈贊揚了科學和食品工業的進步,講到口沫橫飛之際,辯才無礙地描繪了人類在未來將征服太空的遠景,在議事廳裡說道:『在未來太空旅行中,《人類》將能透過科學方法凈化自身排泄物,並將它轉化為可以食用的營養』

這樣的說法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反對黨趁部長失言大加撻伐,而最有效的攻訐如『我們是五千萬名抱負遠大的太空探險家』,更在反對黨媒體中長時間以各種不同語氣的版本出現,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

來源:

《意大利人為什麼喜愛談論食物?

——意大利飲食文化志》浙江大學出版社